曾經,每每想起Dolly的早逝,就感到不捨與唏噓。及至最近,到了知天命的年紀,而Dolly也逝世二十年了,對生命與死亡,有了與過去不同的看法。Dolly的早逝得以讓她停格在那個年代,成為她永遠的形象。死亡不再是摧毀生命的毒鉤;死亡成就了永恆,使Dolly forever young, and Dolly is forever !
我對Dolly的懷念
我和Dolly相識共事,不過短短的八年,而真正和她工作的時間只有三、四年,然而Dolly對我的啟發與影響,卻是直到今日。其實會加入Baker & McKenzie及爾後決定繼續會留在Baker & McKenzie,也都是因為Dolly。容我帶你回到當年場景。
為論文請益,進了第一聯合
1986年我在政大法研所,跟劉鐵錚老師寫航空業自由化的論文。蒐集資料期間,得知東吳有一位教授楊鴻基也教航空法,因此到楊教授執業的第一聯合法律事務所,前來請益。
當年通過高考的正牌律師是稀有動物,楊律師(就是楊鴻基教授)言談間,問我有沒有意願到第一聯合服務。我張望那氣派的辦公室及名商巨賈的商業案件,躍躍欲試,但礙於論文仍是首要完成的任務,予以婉謝。隔不久,楊律師再提起,說第一聯合的受雇律師楊淑文要離職到德國去,和夫婿詹森林一起求學,亟需律師,問我可不可邊執業邊寫論文。我心動了,經過與第一聯合主持律師曾宗廷正式面談,又見過其他兩位合夥人蔡詩郎、陳玲玉律師後,就進了第一聯合。
我和楊淑文同坐一間double room 共事了幾週後,她就去德國了。之後,事務所又聘了一位王泰升律師,成為我的新室友。 王泰升一心要到美國念JD,公餘苦讀托福。我被他的精神所激勵,本沒打算出國唸書的我,也跟著準備起托福。彼此以「戰友」互勉,相互打氣。結果我們先後都進了華大,泰升晚我一年,他到了華大,看到東亞所完整的台灣日據時期史料,原本要念JD專攻證券金融法的他,斷然改念PhD,寫台灣日據時期法制史博士論文,造就他成為當今台大法制史權威教授,也獲得華大傑出校友殊榮。至於楊淑文,自德國學成歸國後,任教政大法學院至今。
到第一聯合不久,陳玲玉律師就離開了,加入四樓的國際通商法律事務所(第一聯合在同一棟樓的九樓)。再過幾個月,又聽說曾宗廷律師也考慮帶整所,加入國際通商,所謂的合併,也應用在律師樓。我當時是小律師,跟著大律師辦案,其他時間都專注在寫論文及和王泰升準備托福事上,覺得事不關己。王泰升急著通過通托福出國,我則一心想趕快寫完論文趕快畢業,對生涯如何發展懵懵懂懂。於是我們告訴老闆,如果合併我們不會去。
因著Dolly,合併加入國際通商
然而事情的發展,永遠不是如自己想像或依自己的計畫進行的。認識Dolly 改變了我不想加入Baker的念頭。
我那時聽說,國際通商負責談合併的是一位叫Dolly Lo (陸台蘭)的美國律師,哈佛法學院畢業,又漂亮又能幹,非常洋派。這一來更確定不跟著下樓的念頭,心想我是不適合那個洋事務所的。
記得是在1987年春,Dolly和曾律師談合併之際,上來借兵,協助她辦理一宗中美合資之跨國爭議,一邊是紐約仲裁,一邊是台中法院訴訟,同時交鋒,而國際通商沒有合適的台灣訴訟律師可以處理台中法院的訴訟。我依曾律師的指示協助,但告訴老闆,如果暑假合併完成時,案子沒結,我還是要離開,到時得要轉給其他律師處理。沒想到,當開始與Dolly一起處理案件後,就被案件的錯綜起伏,客戶的強烈情緒(每次談判不順利,回到旅館就喝醉,第二天早上開會no show,Dolly就得安撫各方並派人去旅館叫醒客戶)及Dolly處理事情的洋派明快,及積極多謀所吸引,整個人都投入到那案件離不開了(事件發展之精彩容後再述),因此那年夏天合併時,也就跟著下到四樓的國際通商去上班,繼續跟著Dolly做事。
華大遊學、雪梨ATP,都是Dolly促成
到了國際通商,才發現從國中就開始學的英文,真正要用在每日工作上,竟然是這麼不夠用。這時才認真的準備聲請學校。感謝在第一聯合和王泰升的「戰友」期間,已經考過托福,可以馬上著手申請學校。因剛來國際通商才幾個月,不敢讓Dolly知道。但憑著Dolly不管多忙,卻能同時眼觀八方的本領,怎麼瞞得住,一下子就被她知道了。她小姐(她家管家「阿幼」這麼稱呼)不但沒勸留,反而幫我寫推薦信,還幫我分析各學校特色。這種超乎所期,真心對年輕後學的照顧,至今難忘。到了華大,除了家書,第一個就寫信給Dolly,她收到信後,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到宿舍給我打氣,你完全能感受到在太平洋彼岸的她的真摯關懷。
一年LLM的課程很快過去,又回到台北國際通商,發現自己進步仍有限,還是不合適這種洋派的國際事務所,又蒙離意。這回真的小心保密,絕決不敢露出半點風聲讓Dolly知道。雖然同double room 的室友Cynthia (陳聖慈),悲觀的對我說Dolly不會放我走的。但我心想心意已決,哪有走不了的事,一路到與對方敲定一切細節,才依規定的30天前的通知,向Dolly提出離職。果不其然,Dolly想盡辦法留我,提出各種方案希望我回心轉意,我心雖被Dolly的真摯所感動,但為了自認為的合適發展,只能堅定的說不。Dolly不再說什麼,但我和Cynthia都覺得她並未放棄,還在想其他方法。
一天,澳洲雪梨辦公室的partner, Elson Pow(鮑江偉) 來台北,我因為有案子和他合作,就把將離職的事告訴他。他問我原因,我告以訓練不夠,不認為自己合適這樣的國際事務所。Elson說很簡單,到Sydney office 做ATP,他願意帶我。當時國人對澳洲印象很陌生,一位同事聽了大笑,說那是要去放羊嗎?這笑聲讓Dolly聽到了,靈機一動,馬上做好去Sydney office ATP 的proposal,她知道我可以拒絕一切工作上的優惠條件,卻無法拒絕學習成長的機會,一動念間,就被Dolly 推去雪梨了,只好硬著頭皮對本要跳槽過去的事務所不斷道歉。如今回頭看,國際通商領頭羊的地位屹立不搖,而當年那夢幻組合的事務所,今安在哉?Dolly的堅持,在我人生的轉捩點,做了奇妙的轉折。
而今,我已超過Dolly當年的年紀,當遇到年輕律師碰到瓶頸而蒙去意時,我也會分享當年自己的故事提供建議。但聽得下去的人似乎不多,或許是我不像Dolly那麼persistence,或許也不如她那麼全心全意的愛護後輩吧。
Dolly帶領,踏進公共工程基礎建設領域
1991從雪梨回來後,還是跟著Dolly做事,開始覺得應該有一個可以深入發展的專業領域,但找不到方向。苦惱之餘,向Dolly請教。她手邊剛好有兩個不同類型的新案,一個是德商Zublin承包台北捷運新店線工程的案件,另一個記不起來,好像是醫藥或健康食品之類的。於是Dolly 就說你可以發展政府合約(government contract)或是另一種我記不起來的類型工作。起初Dolly認為另一類型較合適,想想又改說還是發展政府合約工作吧。就這樣,從Zublin北捷新店線的案件開始,我踏入公共工程領域,直到今日。
Zublin的工作,讓我開始接觸捷運工程合約,熟悉其中之專業知識及合約重點。接下來的馬特拉的案件,就是真正面臨挑戰。複雜的法律關係及錯綜的事實,以及堅毅並準備長期抗戰的法國客戶的嚴格要求,讓每天的工作都充滿了挑戰。雖然辛苦卻鬥志高昂,有Dolly在前面帶領,我們像是一隊精良矯健的軍師,對在前方打仗的客戶提供最佳的策略與後援。
除了捷運工程,Dolly帶著我也代表外商參與多件台電工程案件,譬如ABB的林口電廠工程、ABB Combustion核四龍門標案等。漸漸的,我開始有自己的客戶,尤其Dolly病後,我被迫獨當一面,繼續摸索著、努力地在公共工程領域前進,從交通運輸建設,繼而擴展到電力石化能源領域。因著Dolly,我才在這能源及基礎建設領域上找到自己的一片天。
Dolly教我如何做一位商業律師、扮演稱職的legal counsel角色
Dolly不只幫助我找到適合自己的專門領域,她更教我如何做一位商業律師,及如何扮演稱職的legal counsel角色。我們受傳統本地法學教育的,好處是法條純熟,分析問題能力強,缺點是比較欠缺商業概念及整全的思考,分析完然後呢?在這分析下,要給客戶什麼建議,以致客戶能遵行規範又可達到想要達成的目標呢?如原方案不可行,有沒有替代方案呢?這些商業上如何面對實際問題給予實用可行的意見,這點,Dolly的教導讓我受益匪淺。Dolly能做一個成功的商業律師,除了她的法學修養,西方務實的作法外,也歸功於Dolly總是為人設想,及堅毅不撓,不達成目的不罷休的個性。
還有,Dolly在溝通協調能力上,也是翹楚。溝通,在複雜的法律問題及諸多利害不相同的關係人間,也扮演關鍵角色。一個好的legal counsel,應該是要能了解各方不同的觀點及關注,居間協調,調和鼎鼐,以達成共識與雙贏,而非火上加油,食古不化,或拿雞毛當令箭。而這絕不只是書本上的知識,法律人的傳承往往需要像師徒制一樣,徒弟在師傅旁邊跟著聽聞、跟著做,不只是法律知識技巧,待人接物,價值判斷,臨場反應等都是養成的一部份(英國制法學教育仍保有這傳統,芳儀到倫敦ATP,辦公桌就在大老闆辦公室裡)。我何其有幸,能跟在Dolly旁邊數年。
值得一提的是,Dolly從不因為我們是跟著學習的小Associates而忽略我們,她總是給我們credit,當和客戶介紹時,從不漏掉,好像我們是她重要的團隊似的,往來郵件、意見也都是一起出具,讓我們小小的心靈倍感尊重,雖然絕大部分都是Dolly的功勞。經過了這麼多年,閱歷漸長,也有機會參與多個機構運作,我總是從旁觀察那做主管的,如何對待一起做工作的小部屬,來判斷這人是否是一個真領袖,屢試不爽。
與Dolly的生命交集
除工作外,我們這群跟著Dolly工作的Associates,對Dolly的家和生活也有不同程度的認識。除了Dolly對人真摯,沒有架子外,也因為Dolly工作量大,工作時間長,在辦公室加班加不夠,有時也跟著Dolly回到她家工作。特別是Dolly和John Teng (鄧慧孫)結婚後,有了孩子,Dolly不能像以往在辦公室待那麼晚,就邀工作的Associates一起回家,吃過阿幼準備的家常菜(通常是乾煎鲳魚、蓮藕湯、炒青菜等),看孩子睡覺後,繼續工作。有一次趕工作太晚,就在Dolly家睡了。
說到John,Dolly開始和他約會時,我還當過幾次電燈泡呢。Dolly剛認識John時,直說John長得好好看,卻又嚷著說不可能,以致剛開始幾次吃飯見面都要拉著我。一次,John請我們去南海劇場看劉墉演的舞台劇「武陵人」,Dolly一直忙而遲到。劇場裡一片黑,好不容易找到座位,卻發現繞不過去,Dolly提議從椅子上攀過去,三個人就這麼做了,引起其他觀眾側目,好在已經開演了,看不清楚我們的臉。隔三天的週末,Dolly又說要去北投看蔡曉芳的陶藝,John也會去,我心想短短不到一個禮拜就見面兩次,一定會有戲唱,我得退場了。果不其然,一年後我去Sydney ATP,就收到Dolly和John的喜訊。
不只是世上的生活,在屬靈的生命,我和Dolly也分享著同樣的信仰。Dolly的辦公室有一個大大的翻銅的彌勒佛,Dolly叫它Happy Buddha,說不開心的時候摸摸它,心情就好多了。所以,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受洗的基督徒,青少年時去的教會也是我的教會懷恩堂。只是Dolly回台灣執業後,不再去教會,直到生病時,受她的mentor Bob Dilworth的感召,又回到上帝面前(這段故事,請看Bob Dilworth給Dolly的信)。Dolly過世前幾週,都在讀聖經,特別是約翰福音,日記上摘錄著多處她讀經的經文。她的追思禮拜也是以基督教儀式進行。Dolly在美國史丹佛醫院治療無效後,於當地時間1995年 12月 2過世。John把她的骨灰帶回台灣,在找到墓園前,暫厝於懷恩堂。我因此得以在每週日去教會做禮拜時,準備小小的花束,到骨灰室獻花給Dolly。
我們的生命似乎有屬天的連結,隔幾個月,John問我,我父親安葬在哪裡,他要去北海為Dolly找一個安息地,朋友介紹金寶山,但他也想看看其他。我把父親在北海的墓園告訴他。沒想到,John回來後,說買好了,就選在和家父同一個園裡。從此,當我去看父親時,也會去看Dolly。家母對Dolly的感念甚至超過我,她常提醒我,沒有Dolly就沒有今天的我。每次我們上山看爸爸時,媽媽都會準備兩束對花,一對給爸爸,另一對給Dolly。John近年回台灣定居前,Dolly家人都在國外,鮮少有人造訪她的安息地。一天,我看完父親,移步到Dolly哪兒,遠遠看到好幾個人在那裡,正在納悶,走近一看,才認出是阿幼婆,帶著兒孫來看Dolly,還帶著金漆,將經年風霜的墓碑,重新補上金色的字。是啊,我們都深深地懷念著Dolly。
後記
時間真是一件神奇的東西,它擦去眼淚與傷痛,檢視真偽,去蕪存菁,一切不能長存的事,都因著時間而消逝,所留存的乃是屬於永恆的。Dolly在世短暫40寒暑,經過時間的淬練,如今常存的,是她的legacy,成為我們寶貴的資產,永恆的回憶與典範。
Dolly is forever young, and Dolly is forever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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